不知道為什麼,我這兩天特別緊張不安,惶惶不可終日,拚命想要在女兒出生之前把一切搞妥,可是欲速則不達,愈是急著來,愈覺得什麼都沒有完成,家庭、工作、網站、稿件什麼都一團混亂,十分焦慮煩躁易怒,只得拚命告誡自己要沉住氣,急脈緩受,百忙之中也忍不住輕輕訕笑自己,又不是第一次生小孩,亂緊張個啥勁兒。
可是就算極力抑制,親愛的人總是可以察覺你心裡那股膨脹翻滾的壓力,吃過晚飯後,小法在看他第三百五十次「超人特攻隊」(註1),我把碗盤收進廚房,厭煩得不想動手洗,老法跟進來,握緊我的手,引我到小餐桌坐下來,輕輕的、溫柔的、肯定的說:「Everything is going to be just fine.」
窗外的晚風徐徐的吹在臉頰上,我心漸漸清涼下來,覺得歉意。
「對不起,我這幾日子宮收縮得厲害,忽然覺得壓力奇大,惶恐之餘,脾氣不大好,你莫見怪。」
他溫存的拍拍我的手背。「我懂得,你是不是又想到你那個生產時去世的朋友?你快生小法之際也有一段時間這樣不安過。」
我輕輕點頭,兩顆大大的眼淚湧上來。
天妒良緣
我認識無數怨偶,許多歡喜冤家與柴米夫妻,但是我也認識許多真正相愛的伴侶。 阿寬哥是我幼時的鄰居,跟我一樣是少數在眷村長大的台灣人,我才國小,寬哥已經是高中生了,就是那種眷村阿飛型,喜歡泡撞球間、電玩店,非常瀟灑帥氣的小太保,不太用功但是成績不差(雖然操行成績是幾乎完蛋的),女友奇多,幼年的我常常幫他送情書去給哪家鄰居姊姊,饒是有我做信差,還是有看過阿寬哥被誰家爸爸、哥哥追打的鏡頭。
但是他真正傾心相愛的,大概只有雲姊姊一個人而已。
認識雲姊以後,阿寬哥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,非常積極的改過自新,頭髮也剪了,再也不泡撞球間、電玩店,努力以赴的念書準備考試,眼睛裡再也看不到別的女人。但是兩邊的家人都大力反對他們來往,雲姊的父母討厭小太保,覺得阿寬哥「打包票都不像有出息的樣子」。而阿寬哥家反對得更加厲害,那個年代,保守一點的台灣家庭對外省人是很排斥的,尤其是外省女孩,十個台灣婆婆有十一個要皺眉頭,嫌棄人家沒規矩,還有「教養不好」。
這還不是最壞的,雲姊誠然很美、很乖巧、很柔順,但是她也有先天性心臟病,醫生警告過,說她終生都不可以懷孕,母體承受不住,而阿寬哥是獨子。
寬哥不在乎,他只一心一意的想把雲姊娶回家,沒有孩子也無所謂,兩個人在一起生活就很快樂,雖然寬媽當然不這麼想,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啊,可是捱過四年大學兩年兵役,所有的一切的一切加在一起,都沒有能夠使他們分開,最後是雲姊的父母先心軟了,他們這個么女有病,能養到這麼大,已經算是撿到便宜了,難得人家男孩子不離不棄,真心誠意,苦苦的守候這麼多年,女兒交給他會幸福吧?精誠所至,金石為開呀。
我始終不知道寬哥是怎麼說服他媽媽的,我知道的是,他苦苦追求心愛的女人長達十年之久,感動岳父母大人,擺平自己家父母,排除萬難,終於跟雲姊姊結為連理。
良緣天妒這句話,我想是真的,寬媽因為抱孫無望,怨懟非常,在寬哥面前固然不敢囂張,背地裡很給媳婦氣受的,又是那種綿裡針的態度,表面上一直是母賢子孝,沒嘴價稱讚媳婦什麼都好,但是時時提著別人家的小孩如何如何,又誰家媳婦多麼賢慧,雖然自己不孕,但是替丈夫討小納妾,免得夫家斷子絕孫;或是送丈夫跟旁人圓房,然後留子去母,把丈夫跟第三者生的小孩視如己出好好撫養;還有,說什麼眼下新婚當然恩愛,長久下去熱情褪色,沒有孩子的婚姻總是美中不足……日日夜夜打這種毒針,婉順的雲姊根本有苦難言。她也傻,生了個笨念頭,賭命也要給丈夫換個孩子回來。
雲姊瞞著所有人努力,偷偷懷上了孩子,因為她實在纖細,硬是撐到第五個月,肚子才現了形,瞞不下去。寬哥怒發如狂,卻又無可奈何,二十週大的胎兒已經是個具體而微的小小人,硬要叫妻子棄卒保帥,別說雲姊一定不肯,怎麼說得出口?又怎麼捨得要她去人工流產?可是,又怎麼能夠拿她的命來冒險?
那一陣子寬哥非常緊張,幾乎情願把雲姊掛在手臂上過日子,所有的朋友都輪番上陣顧著雲姊,非常害怕有閃失,唯一高興得毫無陰影的大概只有寬媽而已,興高采烈的準備迎接孫兒,也難得的居然很疼愛媳婦,真心誠意的替媳婦進補勞動,呵護得什麼似的。
很少有孕婦是美麗的,說女人懷孕時會變美,什麼母性的光輝會由內向外煥發,對不起,真是騙女人願意懷孕的廣告詞,大部分的孕婦都是臃腫憔悴疲倦的。但是雲姊小巧的臉孔確實散發出一種狂熱的光輝,幾乎掩蓋過她蒼白的臉色跟眼睛下青藍的陰影,深黑色的大眼睛裡有著熾熱的火焰,益發顯得那張瘦削的白臉小得可憐,可是她的體力隨著胎兒成長而愈來愈弱,我看著她發藍的指甲和凹陷的臉頰,氣若游絲的計畫著孩子的名字、學校、將來,以及一切,心底下那種不安的預感愈來愈強烈。
寧靜的背後
饒是如此百般小心,跟醫生一起密切注意,雲姊只撐到懷孕三十五週就崩潰了,一個星期三的深夜,我接到寬哥的電話,雲姊心臟病發,孩子早產,大量失血中,醫院的血庫存量不夠用。
我氣急敗壞的趕到醫院,停車的時候還撞倒垃圾桶,三腳兩步的跑進急診室,寬哥的臉色比他身上的襯衫還要白,已經有好幾個朋友手足無措的站在那裡,我們連寒暄的時間也沒有,他緊緊抓住我的手臂:「你是O型?」
「O正型。」我邊捲高袖子,邊把捐血卡掏出來給護士看,她立刻帶著我到手術室的門邊坐下來,一針筒扎進肉裡。
第一袋血液抽出來,送進手術室,我逼護士抽第二袋。
「小姐,你會暈的。」小護士看起來很怕的樣子。
「不死就行了,快快快快快!」我幾乎得抓著護士的手逼她扎針,一面瘋狂的撥號碼勒令我認識的所有人來捐血。
情況危殆的時候,家屬並不會像電視上演戲那樣大哭小叫、雞飛狗跳的,沒有人知道該說些什麼或是可以做什麼,寂靜得幾乎可以聽到手術室裡器皿碰撞的聲音,還有,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聲音。醫生護士匆匆走進走出,腳上都沾著點點血跡,氣氛沉重到空氣好似凝滯住了,非常難熬。
寬媽忽然失去控制,抓住一個剛走出來的醫生大喊:「救救我孫子!我們要孩子,不要顧大人!你救救我的孫子!」
寬哥倒抽一口冷氣,全世界都僵在當場,醫生非常生氣:「老太太,又沒有要你選,我們大人小孩都要救,你連續劇看太多了!」說畢,拂袖而去。
孩子是直接剖腹從子宮裡拉出來的,血污淋漓、又青又藍的好小好小一隻,幾乎沒有呼吸跟心跳,門砰一聲推開,馬上被送到加護病房去了。我坐的位置恰好對著手術檯,門砰然一開一關那電光石火的剎那間,我看到雲姊,只幾秒鐘,那個開膛破肚的慘狀足夠我永誌不忘。
孩子到底是救回來了,一個不足月的小男生。
可是雲姊沒有再張開過眼睛。
從頭到尾,她沒有再恢復過意識,連孩子也沒有見著一面,就撒手去了。
感覺上好像過了幾個世紀那麼久,我看看錶,其實才不過四十幾分鐘經過,寬哥的世界已經完全翻轉,幾個朋友小小聲的啜泣著。他推開眾人,走進手術室,沒有人敢去打擾他們,幾個朋友自做主張,先把哭哭啼啼的寬媽架回家了。
良久良久,我才敢走進去,寬哥坐在死去的妻子身旁,握著她的手,他並沒有哭泣,溫柔的對著妻子耳語。
我只看了雲姊一眼,豆大的淚水就撲簌簌落下來,我不是第一次看到親友的遺體,我媽媽、外婆、親愛的JJ被砂石車拖行數十公里以後,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到我只能從他腕上那隻手錶認他--四天前我自己替他戴上的生日禮物。雲姊的身體覆蓋在白布下面,那張蒼白的臉孔居然十分安詳寧靜,要不是臉頰上有幾滴血漬,她看起來幾乎像是睡著了一樣。
雲姊的葬禮上,寬媽還鬧了老大一場,自己撲到靈前跪下來,磕頭磕得額頭皮開肉綻,痛哭流涕的責備自己害死媳婦不應該,幾年下來自己怎麼惡搞、處心積慮的想要讓寬哥接納別的女人,什麼魚蝦蟹統統自己數落出來,求雲姊原諒,可憐她只是為了保存一脈香火,在閻羅王面前口下留情,不要告她的狀。大家才開始有些明白,何以雲姊賭命也要養孩子,寬哥沉默的臉孔像是石雕一樣,可是肩膀卻抖得像秋風中一片簌簌的落葉。
等到孩子出院,寬哥就搬離父母家,住到雲姊姊家裡,白天他去上班,岳父母照顧孩子,晚上餵奶他自己來,並不假手他人,兩個月不到,本來就不胖的寬哥瘦了好大一圈。沒有多久以後,寬哥接了矽谷的聘書,就到美國去了。他的行李真的很簡單,除了少數的衣物、孩子的東西,還有雲姊的骨灰。這一去,他沒有再回過自己家,就連寬媽進醫院,他都沒有再回去見母親。
我們後來在多倫多見過一面,他來出差,孩子帶在身邊,我以前一直以為,說孩子有他母親的笑臉、還是父親的眼神是小說台詞,可是Andrew 笑起來那個彎彎的眼睛、嘴角,卻真確是雲姊姊的翻版,我一看就覺得酸楚。啊!擁有母親一半血統的孩子活生生的在這裡,忠實的複製了其音容笑貌,可是伊人卻芳蹤已杳。 那是一個非常寒冷的雪夜,鵝毛般的大雪靜悄悄的落下來,整個城市被雪覆蓋,變得潔淨非常,雪吸收了附近所有的聲音,天地之間是一片寧謐潔白。
我問:「你現在可有約會他人?」
寬哥很平靜,「我已婚,記得嗎?我太太你也認識的。」
一剎那間,我覺得熱血湧上頭臉,好像捱了熱辣辣一耳光,忽然毫無虛假的哭了出來。
寬哥並沒有兇我,他好像在說太陽是從東方升起的一般理所當然,可是在那麼寧靜平穩的表情後面,我卻看到一片被核子彈、原子彈完全摧毀炸碎的世界,末日般荒蕪枯竭的斷垣殘壁。
‧ Lattle 時間:
1.原名:The incredibles。
2.所有的名字都是化名,不必問了。
3.雲姊姊過世那天是七夕情人節。